2014-1-10 初稿
2022-9-31 完稿
上课窥阅小说犯规
校长很少露面。我曾获殊荣和校长先生面对面。事出有因。当年学生的课桌比现在的高而宽大,底座和椅子相连。桌面可掀起,下面是只箱子,足够存放书包、本本以及零星杂物。放下桌板,可以阅读,可以书写。桌面呈斜坡状。伏案做作业,能保持腰背部良好状态。设计聪明,贴合实用。
我暗自揣摩,想出一条妙计。即便上课时间,我也能随心所欲,阅读小说。办法是把书的一头顶着我的肚子,一头顶住可以启合的桌板的边缘,其间有充分的空间供我翻阅。如果老师走下讲台,我使劲挺肚子,配合手的推动,书本顺势滑将进去,桌面自然闭合。大胆尝试,多次得手。
很可能是初中二年级,我对数学不感兴趣。趁老师在黑板上写一连串公式推算的过程,我偷偷拿出一本《老残游记》(光绪二十九年,即1903年.最初发表,共20回)。正读到早春黄河解冻,老残在河边观赏,景色引人入胜。不提防,老师刹那间出现。我急忙把肚子一挺,书就顶着桌面滑进木箱里去了。可惜动作迟了一步。法国老师取了我的书本,撂下一句话“到校长室去”。这一说,比罚“立壁角”有更大的震慑力。我心不在焉下了课。很是苦恼。《老残游记》是我从爸爸书橱柜取出来的,丢了书,我将无法交代。我选择自首。
校长办公室就在学校大门右侧,通过一间小小的候客室,我轻声敲门。老秘书放我进入。校长办公室不大,背面是壁炉。摆设典雅,明亮清静。临街两扇窗。有一扇门通向操场,紧闭着。校长的书桌是欧式古典风格。桌上放着那本倒霉的《老残游记》。老秘书为人和善,知我来意。估计他巳经翻阅这本小说,向校长作了简介。他站在我身边。校长是修士中最严肃的一位。他侧过脸,从镜片边缘上方盯住我,好长一会。我两条腿无意识地抖动着。秘书先生要我站立端正。校长说话不多,语音低沉,由秘书在旁翻译。很可能校长认为只是本《游记》而已,我没有受到记过的处分。有造化,逃过一劫。《老残游记》放在校长书桌上的远端,拿不回来了。呜呼,我再也没有机会读完全书。虽然爸爸始终没有发现,我毕竟把书弄丢了。书是爸爸喜爱之物,我对不起他。这番经历自有出乎意外的逆向性后效应,强力地激发着我课外阅读的欲望。
待续
附录(2019-6-17)
70多年过去了,幼年的遗憾,永不忘怀。我从书架上取出《老残游记》,摘录刘鹗原著第12回中的片段,写在电脑软盘上,以资弥补。
第十二回 寒风冻塞黄河水 暖气催成
“却说老残由东昌府动身,打算回省城去,一日,走到齐河县城南门觅店,看那街上,家家客店都是满的,心里诧异道:“从来此地没有这么热闹。这是甚么缘故呢?”
”老残也无暇访问,且找了店家,问道:“有屋子没有?”店家说:“都住满了,请到别家去罢。”店小二道:“刮了几天的大北风,打大前儿,河里就淌凌,凌块子有间把屋子大,摆渡船不放走,恐怕碰上凌,船就要坏了,到了昨日,上湾子凌插住了,这湾子底下可以走船呢,却又被河边上的凌,把几只渡船都冻的死死的。全是过不去河的人。
“老残随即到东边店里,问了店家,居然还有两间屋子空着。因为有一帮客,内中有个年老的,在河沿上看了半天,说是‘冻是打不开的了,不必在这里死等,我们赶到雒口,看有法子想没有,到那里再打主意罢。’午牌时候才开车去的。老残运气好。当即搬了行李进去。“老残洗完了脸,把行李铺好,把房门锁上,也出来步到河堤上看,见那黄河从西南上下来,到此却正是个湾子,过此便向正东去了,河面不甚宽,两岸相距不到二里。若以此刻河水而论,也不过百把丈宽的光景,只是面前的冰,插的重重叠叠的,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。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,只见那上流的冰,还一块一块的漫漫价来,到此地,被前头的拦住,走不动就站住了。那后来的冰赶上他,只挤得“嗤嗤”价响。后冰被这溜水逼的紧了,就窜到前冰上头去;前冰被压,就渐渐低下去了。看那河身不过百十丈宽,当中大溜约莫不过二三十丈,两边俱是平水。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结满,冰面却是平的,被吹来的尘土盖住,却像沙滩一般。中间的一道大溜,却仍然奔腾澎湃,有声有势,将那走不过去的冰挤的两边乱窜。那两边平水上的冰,被当中乱冰挤破了,往岸上跑,那冰能挤到岸上有五六尺远。许多碎冰被挤的站起来,像插屏似的。看了有点把钟工夫,这一截子的冰又挤死不动了。老残复行往下游走去,过了原来的地方,再往下走,只见有两只船。船上有十来个人都拿着木杵打冰,望前打些时,又望后打。河的对岸,也有两只船,也是这么打。看看天色渐渐昏了,打算回店。再看那堤上柳树,一棵一棵的影子,都已照在地下,一丝一丝的摇动,原来月光已经放出光亮来了”
读来,行文朴实,意境清凉。我年幼胆敢在上课时间,读《老残游记》,在中法学校无疑是创新之举,足以自豪。
追记(2022-9-2)
刘鹗(1857-1909)生于江苏六合,死于新疆乌鲁木齐。他学识博杂,是医师、也是小说家、诗人、他能搞水利、也搞慈善事业。他曾上书建议修筑铁路,利用外资开采山西煤矿,兴办实业,是有利民生的大事。却被人骂他是汉奸。光绪26年(1900)八国联军入侵北京,俄国兵抢占太仓粟(京师官方谷仓里的粮食),刘鹗向联军以低价购得太仓粟,赈济饥民,却被控告,因私购太仓粟,流放新疆,最后病死在迪化(今乌鲁木齐)。
2019年,我把第十二回文章摘录到下面那段为止了:
“看看天色渐渐昏了,打算回店...原来月光已经放出光亮来了”
因为我把刘鹗的著作,当作一本“游记”。
如今读刘鹗生平的介绍,始知必须把下面一段文字附上:
“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,想起谢灵运的诗,“明月照积雪,北风劲且哀,两句。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,那里知道“北风劲且哀”的个“哀”字下的好呢?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的亮,抬起头来,天上的星,一个也看不见,只有北边,北斗七星,开阳摇光,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,还看得清楚。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,构在上,魁在下。
“心里想道:“岁月如流,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,人又要添一岁了。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,如何是个了局呢?”又想到《诗经》上说的“维北有斗,不可以挹酒浆。”——“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,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弄的百事俱废,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,国是如此,丈夫何以家为!”
“想到此地,不觉滴下泪来,也就无心观玩景致,慢慢回店去了。一面走着,觉得脸上有样物件附着似的,用手一摸,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。初起不懂什么缘故,既而想起,自己也就笑了。原来就是方才流的泪,天寒,立刻就冻住了,地下必定还有几多冰珠子呢。闷闷的回到店里,也就睡了。”

说的是老残观景生情,想到国家,想到自身的未来,黯然泪下。读着读着,仿佛老残脸上流的泪,冻成几多冰珠子,也撒在我身上。刘鹗有抱负,有才学,但不见于用。他做了善事,反被流放新疆迪化(今乌鲁木齐)。最后在一座寺庙的戏台底下,病死!不知道刘鹗之为人,怎能懂得他的“寒风冻塞黄河水”那篇好文章,好在哪里? 吾感悟晚矣。终于觉悟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