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起,天阴多云。早上有两个小组要外出巡诊,三位医疗队员,二位藏族向导。两条不同的巡诊路线由区政府安排,沿途事务由向导料理。我们只需要背上那只笨重的木头药箱。卧具塞在马褡子里,厚厚的,分别由两匹马驮着。出发时合在一起,有七匹马,一支小小的马队。估计来回需要七、八天功夫。高原上很静。马蹄声碎,我骑在马背上,不知在想什么。
这一天出巡,在安排方面,可以说一切正常。马的步态平稳,我没有做出让马感到不舒服的动作,没有任何征兆预示会发生事故。但是,我从马上摔了下来。短短的瞬间。当我重新发现自己的时候,屁股坐在地上。我头脑清醒,试着活动两条腿,没有问题。可是左肘关节不能动弹,麻木,不知疼痛。穿着厚重的衣服,不知道有没有开放性伤口。马没有离开我,站得很近。有人找来几根细树枝,用药箱内的绑带把前臂固定好,挂在脖子上。众人把我推上一块大石头,扶我跨上马背。向导告诉我,如果继续前进,先要翻过前方一座大山,估计骑马要走四、五个小时。后续的路比较远,可能傍晚到达到第一站。那边的土围子里没有医务所。我决定撤回狮泉河接受检查和治疗,和医疗队伙伴们分道扬镳了。
骑在马背上,慢步走着,身体免不了要摇幌,左肘关节疼痛发作。退到下一站,藏族干部直率地说,此地离狮泉河远着呢。他干脆给我换上大卡车,可以快一点。向导和我同行。车速比马要快,路面不平,颠簸很厉害。我咬住牙,额头冒着汗。不知经过几个小时,撤回到了另一个站。主人想了一想,说:恰好有一辆吉普停靠着,跑得比大车快。在征得我同意后,司机跑着去试车。好心的人们给我端上两大碗酥油茶,帮我提精神。喝完茶,我不敢再要,估计到狮泉河后,需要上全身麻醉。众人忙了一阵子,扶我上车。向导在后座上。很快上路,下一站直达狮泉河。临别时刻,连声谢谢都没有说。在患难的关头,遇上这么一伙好心的藏族干部和老乡。他们的热情真使我感动。他们中间有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汉人,他们知道我是医师,从马上摔了下来,仅此而已。
在奔狮泉河的路上,很长一段是“搓板路”。向导问我:要快点,还是慢点?车开得慢,也要上下颠簸。倒不如开快,可以早到,豁出去了。我使劲压住左臂和左肩,把牙齿咬得紧紧的。每次较大的颠簸,活像一次电击。唯一的念头,就是想着,痛苦总要过去。看见狮泉河机关大院一排排的土屋,就像到了家。这里也是医疗队的联络站,有几位医疗队员轮换着留在那里整修。夜幕已经落下。阜外医院心内科白医师先测我血压,听诊心脏,很快挂上静脉点滴。没有开放创口。医务所有架X光机,摄片,洗片和读片都由阜外医院放射科李医师一人干。诊断:左肘关节完全性脱臼,没有骨折。处理方案说来简单,全身麻醉下手法复位。狮泉河医务所有一位专职的,常驻的汉族外科医师,他拿主意。
所谓全麻,说的是1950年代初,曾经盛行一时的乙醚面罩吸入麻醉。在诱导期,最初吸入的几口,特别刺激。乙醚浓度逐步加大,其苦难言。说不出话来,欲罢不能。我暗自祷念,“一切要来的,快来吧。”几乎在强制性窒息中昏睡过去。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,已过半夜。
大家坦诚地告诉我,没有骨科大夫,手法复位不顺利,麻醉也不满意。干体力活的人手倒是不缺,有拉的,有扯的,有呐喊的。
一夥人热热闹闹把这件事办了。没过多久,左上肢肿胀,远端血循环受阻,把石膏锯开了,变成石膏托。肘部上下大片瘀斑,肩部也是。最后效果却很好。一个月后,左肘关节可以活动,没有后遗症。真要感谢那帮哥们儿。
康复需要时间,搓洗换身衣裤有困难。脱下来的内裤裤裆里有一大堆银白色颗粒,圆圆的、胖胖的,鼓鼓的,亮亮的。这小玩意儿从来没有见过。请教同室的放射科李医师。他失声大笑:“这是虱子。”呵,虱子原来这般模样。乍一看,顶逗人的。难怪阿Q要把虱子放在嘴里,咬得噼啪作响。我很好奇,却没有阿Q那股馋劲。可怜那位李医师,我的内衣裤洗涤由他包干,他洗了好些日子。怪不好意思。一个月以后,我解除石膏托。
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,我再也想不起来。然而,我能记住,一路上颠波,那些陌生的藏族干部和老乡,他们和我素不相识,是他们把我快速转运到狮泉河。军分区政委特意赶到狮泉河机关大院,来看望我。政委的话很简单,暖暖的。想当年在动乱中的协和医院,曾有一次发生蹠骨撕脱性骨折,我不可能享受今天这等待遇。阿里生活艰苦。在阿里,有友情,有人的感情。这是宝贵的。一个月后,我可以离开狮泉河,骑马重新踏上巡诊之路。那天,太阳格外炫目。放眼望去,蓝天在上,高原雪山,一片白茫茫。愿人世间也能像阿里雪山上的雪那么纯洁,安静,明朗。
骑马外出巡诊的路上(我得意的摄影作品 1971)
2011年8月6日初稿,2015年11月5日修改,2021年2月10日修改
本文照片系作者提供